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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Fiona老師跟我說過,現在在研究所學的一切,將來都會紮實的回饋到自己的教學上。這對那時正水深火熱,與paper大眼瞪小眼的我來說是完全無法理解和相信的。這麼多艱深難懂的東西怎麼可能帶給學生,連我自己都看不懂了,何況是初入文學殿堂的他們!即使如使,我還是選擇相信老師說的,因為我的確希望自己的再深入學習可以提昇自己,不管是教學或是未來的生活,老師的話很少錯過,即使現在讓我半信半疑。

後來我開始漸漸習慣了學術語言,慢慢可以理解paper上的字句以及概念之後,視野慢慢被打開,我發現我看文本的角度和以往比起來有了一些不同。研究所課堂上,老師曾經提及的概念,我開始會在家教學生面前提起,然後是我自己看paper得到的知識和想法,關於那些年代、那些作者、那些古城古都底下的士大夫乃至市井小民的想像與邏輯。我發現我好像有一點懂了,關於文本的內涵,關於教學還有關於研究所上課的方向與方法。

昨天的家教課,上的是蘇軾的〈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這篇文章的寫作與烏臺詩案的發生在同一年,不過文章的時間稍微早一些。算是展現了有過政治失意,但仍未遭重大挫折的蘇軾當時的一些心理狀態和人生哲學。

蘇軾的寫作動機主要是要緬懷當時已逝的文與可以及兩人之間的情誼。文與可既是蘇軾的表哥,也是蘇軾在繪畫上的良師益友,蘇軾和他感情深厚有餘,超乎一般。文章主要有三段,不過天才如蘇軾卻是從畫竹之道開始說起。首段提的是蘇軾著名的「胸有成竹」的繪畫理論:「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陣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這樣的技巧,蘇軾說是文與可傳授的,怎麼傳,蘇軾並沒有多說,而是由此延伸出了一個問題:知道怎麼畫,但卻畫不出來,為什麼?蘇軾要問的是知道與做到之間的落差是怎麼樣形成的。他的解釋是:「不學之過」。在蘇軾看來,很多人面對一件事物並沒有實際接觸和踏實學習,只是憑一己的想法認定自己可以做到,就信口開河並且以此為理由扼殺了學習的機會,當有需要的時候自然就悔不當初了。這樣的道理,蘇軾的弟弟蘇轍也看出來了,他在〈墨竹賦〉一文中向文與可提出自己的猜度:「就像是養生者會細細品嘗庖丁解牛之道,以及讀書人會深深思量輪扁斲輪之理一樣,文與可是不是也託有道於畫竹之法呢?」這點蘇軾是認同的,雖然沒有解說蘇轍所謂的有道是什麼道,但是觀察上下文一脈絡可知,乃是謙卑學習的態度。蘇軾之所以沒有在此處多著墨,是因為這個道理並不是蘇軾這篇文章真正要表達的。文章既為緬懷文與可而寫,那麼畫竹之道只是文與可這個人的一個面向爾,切合這個主題,蘇軾拉出了另一條脈絡:「若予者,啟獨得其意,並得其法。」開啟了下一段他想敘說的故事。

文與可的湖州墨竹在當時名滿天下,很多文人雅士都自備縑素畫布來向與可求畫。對此文與可是相當厭煩的,他曾經說過要把這些縑素通通拿去做襪子,不要再畫了。後來這段話就成了他開蘇軾玩笑話的材料:「襪才當萃於子矣。」文與可將畫墨竹的記法傳授給了蘇軾,甚至告訴前來求畫的粉絲,可以直接去找蘇軾求畫。對比前面他對粉絲求畫有些不屑一顧的態度,對蘇軾卻是大方傳授技巧,也不擔心弟子賢於師而搶了他的光采,除了可以看到文蘇之間的特殊情誼之外,也可以看到文與可處世的態度和形象,同時也與前段做了繫連,段落的安排可以說是相當自然流暢。沿著這玩笑話繼續的是同一封信尾端所附的詩句:「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稍萬尺長」這被蘇軾拿來略做文章糗了文與可一番:「畫出萬尺竹需要兩百二十匹布,先生想必對畫這萬尺竹感到疲倦,不想動筆只想拿到這些絹吧?」蘇軾認真的計算布疋的長度顯然嚇了文與可一跳,趕忙解釋前言狂妄,世間不可能有萬尺竹,不料蘇軾又巧妙的順勢提出了「月落庭空影許長」的千尋竹。這麼一來一往,最終逗得文與可笑著認同了「蘇子辯矣」還畫了一幅足稱萬尺之勢的篔簹谷偃竹送給蘇軾。這又觸發了蘇軾另一個篔簹谷的回憶,關於他寫詩,又逗得與可失效噴飯滿案的經過。朋友之間最難得的就是可以互開玩笑,這種玩笑通常在旁人眼中看來是一種刮、削式的嘲諷,可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明白,那都是彼此開得起的玩笑,彼此的底線也都了然於胸,不會隨便踐踏。文章寫到這裡,蘇軾想要緬懷記憶文與可的目的基本上是達到了。

末段,蘇軾簡單說了自己因曝曬書畫偶然見到當年那幅篔簹谷偃竹,「廢卷而哭失聲」之餘想像昔日曹操作車過腹痛之語,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以緬懷逝者。雖然只是簡單數字說他因思念與可而哭泣的模樣,當卻可以經由前面文章的鋪陳與描述想像當時哭失聲的蘇軾心中有多麼悲痛。

文章講到這邊,學生臉上的表情似懂非懂的,讓我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講得不夠清楚,忍不住又想在闡釋些什麼,突然想到了之前讀到的關於歐陽脩對於消逝感到焦慮的相關文章,我想蘇軾這樣子想要記錄文與可言行的心態大概也與歐公有幾分相似吧?那時我才突然明白了蘇軾這篇文章背後另外一層涵義:與其哀嘆斯人已邈,不如積極的用自己可以做到的方式讓對方永遠的活在自己的心中,如果可以也以此來對抗時間洪流的殘酷與無情。蘇軾的積極原來在這個時候就已經能夠窺見一二,後來因烏臺詩案謫遷黃州,詩文創作亦大量嶄露出超然物外,追求至善至美的心跡,這樣的轉變我想也是不足為奇的。

這篇文章是我大二修散文選時,老師指定閱讀且是必考的篇目,是不是當年同學曾經報告或是老師曾經闡述過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當年窩在學姊寢室苦讀這篇時,對文字似懂非懂之外,心中更多的埋怨之詞。可當我因為教學需要而在度展開這篇文章時,卻讓我看到不一樣的蘇軾和不同以往的自己,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對我的學生,我只是闡述了蘇軾對緬懷文與可的積極做法而已,後面的部分並沒有再深入說明,這也是考量到學生的吸收能力以及閱歷的有限。但卻因為這樣我深深感受到自己之前所讀的那些paper原來都不曾白費,他們在不知不覺中開闊了我的視野角度,讓我在接觸新的文本材料時,能夠觸類旁通的聯想、闡述,同時也有能力去為假設求證,對此我深深的感動也感謝著。這禮拜三的空間與文學專題研討,老師三申五令的也是這件事:所有的理論都是為了幫助我們將文本詮釋得更好。我想,學海無涯,我還有很多要努力的空間。關於蘇軾在烏臺詩案前的詩文到底表露得多少超然心態,他又是如何處理這些問題的,這些是我未來希望可以繼續去向前輩學者探詢的,也希望可以從中找到一些不同的,關於蘇軾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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