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19  中國時報

■人間---鋼琴師的夢

雷光夏


我把終於帶回的CD放入家中音響匣,歌曲流瀉,每個聲音都像沾了魔法一樣,特別是鋼琴的音色,彷彿漂流在美好的記憶中。我想,大約是放棄了成為鋼琴手的Christoph,一定是把他的夢想都放進來送給我了。

朋友T老是說去西岸找誰誰做唱片母帶處理多棒,我問要如何找到這些人,他說很簡單,只要從你喜歡哪一張CD,去查工作人員名單,直接跟人家連絡就行了。

呵,原來這麼簡單哪。

深夜打開收音機聽DJ小樹的節目,靠近一點鐘,他放了一首歌足以讓毛細孔全張開……法國年輕鋼琴手、歌手席維恩翻唱Depeche Mode“ Never let me down again”,帶著一點電氣味,但聽起來又全是鋼琴在主導的。這跟自己正在做的專輯的某些原始想法契合,之後我發狂似的去找他的專輯,決定根據credit進行網路搜尋。那個”Amann Studio”資料不難找,它擁有自己的完整網站,地點在維也納,因此在幾封mail和越洋電話確認後,順利的和錄音師Christoph Amann確認了:十月份等我混音在台灣做完後,請他在維也納幫忙Mastering的工作。

Mastering(母帶處理)是唱片製作的最後一關,旨在將已經錄音、混音好的檔案,處理成的完整作品,讓它不再必須是錄音室高級音響設備才能聽見細節的作品,它的音頻會再次被處理,讓每張CD被送入較低價的家用音響中、或訊號壓縮過的廣播電台、電視之後,聽眾仍能感受到樂曲的完整與熱情。

不過這次從錄音到混音的階段,長期合作的專輯錄音師冠宇已經做得非常棒了,拿去維也納,算是一種「錦上添花」的感覺吧……。另外Christoph給我的價錢非常合理,若再加上機票錢,跟在台灣做其實差不了多少。

維也納的秋天

在要去之前,吉他手S說,妳當然應該去,否則難道等下一張嗎?還有什麼機會可以親自去──出產AKG專業耳機的維也納錄音室看一遍呢?

在黑暗的飛機上,重複聽著母帶,心想,如果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我已具體感覺到巨大飛行機器升空時的興奮與恐懼。

這回我的這些歌,混攪著私人的生活,每首歌都如此純粹,保存著一個人彈琴時的那種自得其樂,但它們接著被不斷摸索,透過不同的人、樂手,再回到我身邊時,形狀變得越來越清晰。而現在到了終點站,我要親手將它們送出去。

因為在此之後,我已不能再對它做任何事了。

維也納的秋天已經寒冷下來,人們都穿著大厚外套,街上的樹木黃葉漸漸掉落,但是秋日的暖陽讓人非常舒服。

Christoph的錄音室位在一棟舊公寓的地下室,門口並沒有任何招牌,進去以後,在後棟的右下方,看見一個彷彿太空登陸小艇般的錄音室……地方不大,但從透明落地門就可以直接看到裡面那令人興奮、閃閃發光的控音台,這樣既古舊又現代的魔幻場景,恐怕只有在當下的歐洲會出現。Christoph出來打招呼,顯得有些疲倦──他剛徹夜完成一個電影混音的案子,他告訴我現在電腦正當機,必須稍等一會兒。

他問我究竟是聽了哪張唱片找來的,我說是Sylvain,他問說是David 嗎?「我不知道他的唱片已經出版了呢?」他說。

而過了好幾分鐘我才會意過來,我們倆講的Sylvain不是同一位──我的席維恩是個法國小伙子,Christoph說最近幫”David”剛做完的案子,指的是前Japan合唱團主唱David Sylvain的新作品,這名字更讓我瞪大眼──我竟無心闖入”David”工作過的地方……。過分的是Christoph說是?本龍一介紹David Sylvain來的,因為跟他一起經營錄音室的人是?本龍一非常信任的錄音師。當然囉,不用說?本也來過這裡……。「他人很好……」Christoph非常溫和地說。

總之,這一切的訊息,讓我著實震驚了一會兒。

電腦開機正常後,我們開始工作,時間是中午12點,我問Christoph會餓嗎?他說還好,他可以去買瓶牛奶一起喝,我也帶了從台中來的海苔花生糖,原本想當名產送他,但不知道原來……,這就是之後工作中我倆一整天的食物呵。

將檔案過到電腦裡,Christoph聽了一下,他說原先的混音就已經做得很好了,幾乎不需要什麼改動。話雖如此,從中午12點開始,我們不停止地工作到晚上九點鐘。

每首歌中間,我們會小小休息一下,他抽煙,我趕緊喝牛奶,也讓錄音室空氣流通一下……。隨意聊起他學習錄音的過程,他原來是個鋼琴手,但他說自己彈不好,大學去念了醫學院,後又休學,去念電腦音樂,我問他是否在學校學了很多,他說機器都被老師佔去使用了(笑)所以沒學到什麼,我又問那麼老師們做的音樂如何?他說不知道,因為老師們幾乎很少談論自己的音樂。

第一天工作完畢後,我們在地鐵站道別,他說明天打算花兩三個小時就可以完成:「David Sylvain也是這樣的,回去聽過後,第二天再修一次,畢竟Mastering是製作唱片花了那麼多精力後的最後一關,妳不會想要隨便就算完的。」

每個聲音都像沾了魔法

在回程夜晚的地鐵上,疲倦的上班族,和過胖的辣妹,搖搖晃晃過了史帝芬教堂站,上來一位背著提琴的學生,又下去兩位背著管樂器的學生,我又餓又累的身體,除了在眼前隱約浮現:此城果然是「音樂之都」,之外已經沒有別的想法了。

第二天下午依約前去,在步行的路上看到一位急忙的壯碩男子迎面跑來,仔細一看原來是Christoph,他匆匆跑過我,回頭跟我說:去送個檔案就回來,然後,一陣風似的消失在街角。

忍不住想,這一幕實在有點像喜劇片,難以想像在路上遇到如此慌張的人,錄音室裡卻能這麼的仔細、緩慢而有耐心。

Christoph回來後,我們繼續工作,他鍥而不捨地把每一首都再處理一次。時間流逝,早就超過原先預計的兩三小時,先前我已訂了當晚七點半一齣歌劇的票──來到維也納總要進去歌劇院看個熱鬧,現在我有點擔心會遲到了。

晚上六點半,Christoph的手機不斷響,他得去另一個地方,但他決定暫時忽略這個電話,一直到七點10分,當他把最後的檔案燒錄出來、打電話幫我叫了計程車、匆忙關上機器、穿上外套、把門鎖好,我心裡還擔心著歌劇會遲到,一直要到了門口……,我才意識到這就是兩天工作的最終點──原先想的道別和感謝辭,根本沒有時間說出口,就得和這位新朋友也是好朋友珍重道別了哪。

在暮色中,我們微笑點頭說bye bye,他繼續狂奔到下一個地方,模樣就像下午一樣慌張。我坐上車,請司機載我去歌劇院, 司機開始跟我侃侃而談他喜歡的德語歌劇,而這條我兩天來回走過的長長街道,逐漸融化在背後的黑夜中。

場景瞬間轉換,眼前是華麗的歌劇和精緻的唱腔,維也納人身著適當又優雅的衣服,在每個有趣的段落發出輕笑,但我卻似乎更喜愛Christoph那間小小位於地下室的錄音室,和他的即興實驗音樂,以及常會出沒在那裡、那些工作認真的歐洲年輕人。

回到台北,我把終於帶回的CD放入家中音響匣,歌曲流瀉,每個聲音都像沾了魔法一樣,特別是鋼琴的音色,彷彿漂流在美好的記憶中。我想,大約是放棄了成為鋼琴手的Christoph,一定是把他的夢想都放進來送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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